《原創》言鹽(一)



    言鹽


  過長的劉海蓋到眉眼,還沒時間剪去梳理。

  他看著他的雙眼,卻讀不出此時對方心中在想些什麼。

  只見他微微啟唇,說了一句:

  「——不是 Omega,就不能爭取相關權益了嗎?



    (一)  


  陳彥樺被工作人員拎到後台時,有種恍惚感,他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什麼身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時間先回到半個小時前。

  「請問是……彥樺哥嗎?」

  陳彥樺戴著黑框眼鏡及黑口罩,一頭順毛站在體育館外,到處充滿著期待演唱會的少女,而他個頭高,顯得些微格格不入。他站在角落一處低頭滑著手機,他想著壓線進場即可,卻沒想到被身旁的女孩們認了出來。

  他在心裡深吸口氣,表面十分鎮定,他輕輕點了頭,換來兩位少女低聲尖叫。

  「可以跟你合照嗎?」

  陳彥樺聞言後略帶驚訝,但還是微蹲了身子,拿下口罩與兩位女孩合照。

  這個行為惹來其他路過的人注目,有些人也認出他是誰,大多數人都知道他為人低調,卻忍不住驚喜,紛紛來到他身邊向他打招呼。

  而這樣越聚越多人,也吸引到工作人員的注意。

  「樺哥!」

  工作人員表情可稱得上是驚恐,趕緊來到他身旁,將他帶離越積越多人的圈子。

  陳彥樺被拉著走,只好回頭,微微一笑,朝所有人比上噤聲的動作。

  所有人頓時心照不宣。

  陳彥樺被帶往後台途中,遭受工作人員無情的碎碎念攻擊。

  ——你好歹算是半個公眾人物、

  ——你有沒有想過你被認出來會怎樣?

  ——別的不說,現在是敏感時期。

  ——想來看演唱會跟我們說一聲就有貴賓席,何必搞成這樣!

  雖然他離開這個圈子也有一段時間……不對,嚴格來說他並沒有踏進來過。但工作人員的顧慮也是正確的,他目前的身分比之前更為敏感,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像這樣被帶進後台反而是保護了他。

  「看看誰來了,樺哥在場外被粉絲認出來,我只好帶他進來囉。」

  工作人員拉開搭台的布簾,將陳彥樺推了進去。

  「嗨,好久不見,最近只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呢。」

  說出這句話的不是陳彥樺,而是一個小時後即將上台的言新,他沒有轉頭看向門邊,便直接開口。

  陳彥樺一僵,即使言新沒那個意思,他還是覺得這句話充滿酸意。

  「你……現在會看新聞了啊。」

  「會啊,怎麼不會?想見你只能透過螢幕,很難過耶。」言新輕笑,這樣嘆息般的笑容對比巨星身分,可能也值幾百萬吧。

  「我想見你,也只能透過螢幕呀。」陳彥樺也微笑。

  「也是呢。」

  言新依然沒看向他,直接閉上眼假眠。

  陳彥樺一時顯得無所適從,是工作人員朝他招手要他坐到後方的椅子,他才移動腳步。

  「你知道,我不喜歡聊這些。」言新仍然維持閉著眼的姿態,但陳彥樺就是曉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份量肯定不輕。

  「嗯。」他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們年輕時也曾為此爭執過好幾次。

  「你自己也知道,你們處境目前很危險。」

  「嗯。」

  「我到現在為止,還是不認同你進入這個行業,我知道你受到的傷害夠多了。」

  「嗯。」

  「彥樺,我不想看到你繼續受傷。」

  言新睜開眼,透過鏡子望盡位於斜後方的他。

  「星星,」他斟酌字詞,良久,才說出一句:「這些話,也是我想對你說的。」


  他們其實並沒有阻止過彼此,他們不甚認同對方想走的路,卻都是出自關心出自愛,出自不想讓對方受到傷害的想法,但不曾認真為此鬧過革命進而絕交,頂多冷戰。

  言新,許多人眼中最亮的那顆星,受保護法之保障,他可以不暴露自己分化後的性別,繼續在演藝圈生存,唱他想唱的歌。

  當然,這是最理想的狀況。

  國會立法之第二性別保護法並不完全,事實上他必須對外宣稱自己是個 Beta,不能輕易受到他人費洛蒙的影響,而他長期服藥,每每接觸人群便得強制使用抑制針,保障自己也保護他人。

  演藝圈總是不缺乏嗜血八卦的人們。

  即使保護法能保障他的第二性別可以避免在檯面上被公布,但私底下各種對他的猜測並沒有少過,畢竟許多演藝人員大方公開自己性別,然而實際上是如何又不得而知。言新是知道的,知道公開性別只是對外說法,在演藝圈,謊言總是流來竄去,說真話反而奇怪。

  言新都是知曉的。

  在他多年前從號稱 Beta 的女演員身上嗅到一絲甜味的那刻起,他什麼都知道了。


  陳彥樺最終沒有跟著一般入場進去人擠人,他在演唱會開始前十分鐘被帶入貴賓席,即使他強烈要求不想使用特權,言新一聲令下,其他人也不敢不從。

  「樺哥,你就從了他吧。」

  工作人員帶著壯士斷腕的氣魄,兩尊大神都惹不得,他們左右為難,是陳彥樺不願發生更多爭執才決定乖乖入座。

  言新演唱會的貴賓席走低調路線,是以不會被媒體及鏡頭照到的方式安排。

  陳彥樺入座後才驚覺這可能是對方保護他的一種方法,畢竟若是一般入場,也有被其他粉絲認出來的風險,更別提無情媒體拍到後會如何下標題。

  雖坐上貴賓席,但他依然以黑框眼鏡加上黑口罩的姿態看了幾乎整場表演。

  盯著大螢幕投射出言新穿著襯衫及深色長褲的清新模樣回母校的過場影片,他恍惚回憶起一些瑣事。

  他與言新是高中同學,一起玩了兩年熱音社,一年的樂團,當年所有人都當只是玩玩,不過他當時便知道,言新不只想玩玩。

  言新一直都知道該如何為自己未來鋪路,例如認真玩樂團是為了打底,拚了命考上一流大學也是讓自己在走紅前有個話題可說。

  這些,陳彥樺都是看在眼裡的。

  過場影片播畢,言新穿著相同的襯衫及深色長褲登場,高中制服西裝外套穿在身上,儼然回到十七八歲的青澀樣貌,開口第一句清脆的起音,台下一陣轟動,那是言新樂團時期所寫的第一首歌,意義非凡。

  不是錯覺,陳彥樺就是知道,那第一句詞,言新是看著他唱的。


  演唱會陳彥樺沒待完全程,他被一通電話打斷沉浸於回憶裡的思緒,那是他的上司以從未有過的聲調,拼命壓抑著情緒所發出的幾句哽音,讓他不管不顧便急忙回到辦公室。

  一回到辦公室,他看見整個空間只開了一半的燈光,他的上司蹲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把剪刀開闔似是把玩,整個人狼狽不已,手指處全是傷口,眼神卻是空洞的,畫面看起來十分驚悚駭人。

  「阿雯。」陳彥樺小心翼翼地開口,「先放下剪刀,好嗎?」

  「彥樺,」聽到陳彥樺的呼喚,卓雯輕笑了下,並沒有放下剪刀,「我覺得我快不行了。」她聲音全是啞的,「我本來就是時勢造英雄下的產物……」

  陳彥樺放輕腳步靠近她,他看得出來卓雯目前狀況非常不好,平時柔順光亮的頭髮現在亂糟糟,衣服皺摺也顯現剛才可能經歷過什麼糟糕事。他害怕她做出傻事,基於下屬身兼朋友的立場,當她那通視同求救訊號的電話讓他接到時,他認為自己有一定的義務或責任要安撫她。

  卓雯依然瞪著她那雙漂亮的眼,眼尾發紅,陳彥樺總覺得她哭出來會更好些。

  「我根本不該進這行,什麼理想……都是屁。」卓雯勾起唇角,呵呵笑了幾聲,「我只是被神化的劣質品……你懂嗎?彥樺,你比我更適合出來參選,你長得又好看,聲音也好聽,個性比我沉穩,什麼都比我好。」

  陳彥樺抿著唇,他想伸手輕拍對方的背,卻感到為難。他無法確定自己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他想安慰她,她並沒有她口中說得那麼糟,但她遲遲不肯停止玩著剪刀的動作,他怕她再次受傷,他盯著她指節上怵目驚心的傷口,他知道她的心已經夠傷痕累累了。

  陳彥樺只能陪在她身邊,聽她說話,或是陪她沉默。

  他陪了她一整晚沒闔眼,是她先累到眼睛酸澀閉上眼休息靠著他結果睡著,他才有機會將她不願放下的剪刀抽出。最一開始陳彥樺只以為是選舉太過疲累因此卓雯積攢的壓力爆發,但他越想越不對勁,卓雯手上的細碎傷口是滲血的咬痕,若她沒有自殘行為前科,那傷口怎麼來的?

  當然,陳彥樺也無法保證卓雯不會自殘。

  他認識她也好一段時間了,不過前些日子她有另一伴相陪,所以像這樣的情況不曾有過。

  卓雯靠著他昏睡讓他無法起身去拿醫藥箱替她包紮。

  陳彥樺盯著她怵目驚心的指節,他嘆了口氣,拿起手機想查詢一下陪同情緒潰堤的人有什麼該注意的,這時才看到有兩通來自言新的未接來電,以及幾條訊息。

  他掙扎著是否該點開,他不確定自己方才承接了卓雯的情緒,還能用怎樣的心情面對言新。

  ——我不想看到你繼續受傷。

  陳彥樺閉上眼,躍進腦海中的這句話伴隨言新鏡子裡無奈的模樣,他想著,他們跌跌撞撞他們受傷,互相不認同對方,卻依然關注著彼此的一舉一動。

  他突然覺得很想笑。

  他微微彎起唇角,沒有笑意,他點開了言新給他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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