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葉承熙上高中前都是私人家教,他大約八歲時來到葉宅,離開育幼院的車跨了縣市直直開往郊區深山,放眼望過去一大塊地都是葉家的,豪宅聳立顯得孤獨,自此以後他十五歲前都沒下過山。
他的豪宅人生沒什麼朋友,他少數能接觸到的人類只有名義上的家人、傭人及家教,還有一年來一批的藝術系學生,後者事實上不是每一次都能碰到,畫室跟宅院是分開的,而且Sharen通常不讓他們畫他。
他來葉家沒多久便開始學芭蕾,對Sharen而言,Benson只是領養來的專屬模特兒,專門養成她的繆思,Sharen從來不讓他稱她為母親,要叫她Sharen或葉老師。
——他看到了那顆精緻的蠟像頭顱,Sharen僅是一臉歡愉地要他趕緊坐好,抱著那顆頭顱讓她描繪。
真是夠了。
葉承熙睜開眼,不悅地嘖了聲,他已經好久沒夢到在葉家的日子。
半夜三點多,頭顱的完美笑顏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他起身離開床鋪,經過洪子齊房間看對方門縫並沒有亮光,可能是睡了。
無糖紅茶包加上鮮奶,葉承熙勾起唇,他在葉家可從沒喝過這樣子的飲品,茶就該有茶的樣子,怎能加糖加其他東西,邪魔歪道,Sharen總是嫌棄這唾棄那,歇斯底里地咬著手套,那淡粉色的蕾絲手套讓她咬得像破布。
葉承熙端著鮮奶茶到陽台抽菸,濃郁的口感妨礙了茶的味道,但他不在乎,比起口味他更像在喝氛圍,喝的是當年來不及的叛逆。
「做惡夢?」
洪子齊帶著濃濃的鼻音開口,一臉睡眼惺忪地走來。
「怎麼醒了?」葉承熙熄掉菸,伸手擁住洪子齊的撒嬌,那人朝他懷裡蹭了蹭,發出一些黏黏糊糊的聲音,顯然還沒清醒。也是,都這個時間點了。
葉承熙揉著對方的後腦,蓬鬆的髮絲觸感還不錯,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捏了洪子齊的後頸,接著撫摸到了右耳。
洪子齊感覺到了搔癢,迷迷糊糊地抬頭吻他,「啊,好苦。」他吐了舌,皺起臉,「承熙,睡不著嗎?」
「嗯,夢到了葉老師。」
洪子齊聞言一愣,又吻了他,這次不是蜻蜓點水般,而是吮咬了他的唇,舔吻到泛起水光才停止。
「不是嫌苦?」葉承熙笑道。
「不苦了。」苦澀是比較出來的。洪子齊收緊了擁抱的力道。良久,他伸手碰向葉承熙還摸著的右耳,他疊上他的手,「我去台南的時候,告訴禮禮我這邊有隻小鴨。」
「⋯⋯那他怎麼說?」
「他沒說什麼,像你一樣。」
「你對他是真心的。」
「我對你也一樣。」洪子齊抓下他的手,於手背落了一吻,「我在等你喜歡他,我知道你在意他,你總覺得自己不會愛人,其實你是會的吧,悲劇主角夠多了,你不會是其中之一的——Benson——不對,承熙。」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你離開劇作般的葉宅了,你現在是承熙呀!」
「沒有人能真正跳脫人生劇本。」
「可以的,你已經打破第四面牆逃跑了。」洪子齊用臉頰蹭了蹭葉承熙的左手,「不然就是你的劇本結局早已注定 Happy End。好啦,時間不早了,我們去睡吧。」他拉著他的手進去,替他處理掉那杯涼透的鮮奶茶,最後在葉承熙要回房間前拉住他。
「來我這邊睡吧。」
他們難得抱在一起睡卻沒做任何事。
隔天早上洪子齊起得比他早,對方靠著牆一手滑著訊息,另一手勾著自己的長髮玩。
「⋯⋯幾點了?」
「十點多,你要起床了嗎?」洪子齊笑瞇了眼,「要一起吃早午餐嗎?」
「不了,我晚點要去練舞。」
「回到舞團的話,就不用自己租舞蹈教室了,也還不錯,對吧?」洪子齊轉頭面向螢幕回著訊息,「你怎麼突然想回去了?」
「也沒什麼,你就當我心血來潮答應了。」
葉承熙起床梳洗,他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還是會想起蠟像頭顱的微笑。
他的學舞經歷也是Sharen給的。
鎖骨處橫縱的藤蔓及花朵葉瓣怒放,約十年前描繪的,當年還不是能自己簽名同意書的年紀,是高中學長介紹的師傅才讓他刺上刺青。
Sharen看見後瘋了似的摔毀觸手可及的所有物品,她認為自己的創作被玷污,藝術品身上擅自多了醜陋事物,直到這一刻葉承熙才發自內心地笑了,被趕出去的當晚他從沒認為自己如此自由過。
那天下著大雨,踏出家門才突然認知到自己無處可去,籠中鳥突然放飛也不知道該飛向何處,他輾轉住過好幾個不同的朋友家,用性來換,陌生人也願意讓他進門。
也曾經讓有錢少婦包養過一陣子,但對方的控制欲總令他想起Sharen的畫筆,展現肢體就能獲得金錢,這對他而言太容易了。
漂泊不定的日子也受了舞團不少照顧,當時的團長是曾來過宅邸的學生,他認出他了,教導他Voguing的基礎,也收留他。並非不求回報,或許是一個輕如薄翼的吻,或者一個甜蜜的擁抱,沒有更多了,是葉承熙自己忍受不住纏著對方做了一回,完事後對方壓抑不住痛苦地質問:「你不愛我,又為何要這麼做?」
他不愛他嗎?他不曉得,他只是覺得做愛沒什麼,不一定要有愛才能做愛。
他可能真的不會愛人吧,也許他能做做樣子,他相信自己要演是演得出來的,他能飾演甜蜜體貼的美好戀人,可對方發現僅僅是編織的夢後絕對不會好受,破碎的心難以縫補。
葉承熙不想騙人。
於是他退團了。
回到舞團後他接連跳了幾場演出,當年的團長早已離去,整個團也只剩兩三位熟面孔,其他都是新人。
葉承熙沒意識到自己菸抽得越來越兇。
演出會場上有幾人向他勾搭,若是過往的自己或許會答應,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完全沒有興致。
他同樣不在乎舞團是否得獎,他的回歸像是心血來潮,他自己並不曉得怎麼會有這樣複雜的情緒,焦慮及苦悶,不過他的肢體表現絲毫不受影響。
「又要呼吸?」
現今的團長梁安妤笑道,她是元老級團員,是她鍥而不捨地要他回來。
「先別抽吧,晚點要慶功,到時候酒跟菸隨便你。」梁安妤拍了拍他的肩。
這晚梁安妤卯足全力灌倒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葉承熙仍頂不住,只好先傳訊息要子齊趕緊開車來接他。
實際上開車來的是徐禮,葉承熙頭腦發脹,剛才有先去廁所吐過了,好久沒這樣猛喝酒,也不曉得在心煩什麼,直接失了分寸。
「你還好嗎?」
徐禮半扛半抱將人帶上副駕駛座安置好,葉承熙還有餘力發現這台是子齊的車。
「最近聽子齊說你菸抽得比較兇。」
徐禮趁停紅燈時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葉承熙緊閉雙眼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噥,也不曉得是否有聽進去。
徐禮嘆了口氣,在紅燈轉綠之前從外套口袋掏出兩支棒棒糖塞到葉承熙手中,「下次抽菸前,先吃顆棒棒糖吧,吃完還想抽再抽。」
葉承熙緊緊握著包裝繽紛的棒棒糖,皺起眉,散落的碎髮讓徐禮撥至一旁。
回到公寓大樓,徐禮停好車,有點不確定自己是否能獨立將人扛至電梯,萬幸葉承熙沒有醉到不省人事,沒將體重全壓到他身上,成功把他帶上樓。
「哇,怎麼喝成這樣!」
洪子齊跟徐禮合力先將葉承熙安置在沙發,讓他靠著椅背以免現在躺下會更暈更不舒服,徐禮要洪子齊先照看他後便去廚房煮點熱湯。
他發現葉承熙手裡抓著棒棒糖原本想替他抽起來找個地方放,不過昏昏沈沈的他下意識握得更緊,洪子齊只好作罷。
「怎麼有棒棒糖?」
「徐禮給的⋯⋯」
哼——洪子齊似乎勾起了笑,葉承熙不太清楚,意識漸行漸遠。
隔天葉承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明顯清理過,換了乾爽的衣服,酒臭及菸味消退大半,有的只剩下無盡頭痛。
他試圖坐起身,一陣暈眩讓他難以穩住。
「小心!」徐禮靠過來扶著他,遞了瓶水要他慢慢喝。
「你怎麼在這⋯⋯?」
葉承熙腦袋糊成一團,不太想動。
「有點擔心你就留了下來。」徐禮撫著他的背輕拍。
「抱歉,給你添了很多麻煩。」葉承熙有些愧疚,「有什麼我能補償你的嗎?」
「這個嘛。」徐禮偏頭思索了一會,「告訴我你最近在煩什麼來當補償好了。」
「什麼意思?」
「你沒發現嗎?你最近很明顯心不在焉,菸也抽得多。」徐禮低眸,色素偏淺的虹膜看似玻璃珠,水潤而透亮,「我可能沒辦法幫上忙,但是我也想替你分擔。」
「⋯⋯我自己也不曉得在煩些什麼。」
葉承熙自嘲地笑了下,「我在想,我可能是喜歡你的吧。」
「咦?」
「但是就像我之前說的,我可能不會愛人,我應該是怕你失望。」葉承熙移開目光,「我不曉得⋯⋯也可能只是貪戀你的溫柔也說不定。」
「沒有人在這種時候告白的吧。」
徐禮笑了,漸漸控制不住笑聲,惹得葉承熙轉頭去看,甫一轉首便撞上徐禮帶水光的眼眸,閃閃發亮,令人想永遠留下這一刻。
徐禮朝他傾身,伸手蓋上他的雙眼,於他額頭落下一吻。
——我不跟醉鬼接吻,等你好了再來跟我索討後續。
語氣充滿笑意。
註:「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出自《安娜.卡列尼娜》哈洛‧卜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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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的肉卡了兩週多,覺得再不發(六)我就要拖延到天邊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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